這幾天的天空呈現紫灰色,雖不到烏雲密布,但只要感覺到風的濕氣便知道梅雨季節就快來了。
我在木製的公車涼亭裡等公車,打算坐一趟長途旅程去買美術材料。
沒錯,「長途旅程」。
就在這時,一輛摩托車停在我面前。是凜。
「我們一起去美術社吧!」她遞給我一頂安全帽。
「不用啦,我坐公車就好。」
「公車繞那麼多路你要花多久時間啊?一起啦!買多不是還能打折嗎?」凜把安全帽頂到我胸前,我只能收下。
現在的我,並不排斥凜跟在我身邊,只是我習慣一個人。
我,一個人,已經很久了。
久到我都忘記,有同伴是什麼樣的感覺。
坐上凜的摩托車,她立刻疾駛。風在我耳邊呼嘯著,讓我聽不清楚凜跟我聊甚麼。
經過幾個紅綠燈,一路上的風塵僕僕,風拍打在我臉上讓我的臉頰逐漸乾冷。
沒多久我們就到了美術社,速度快到讓我這個公車族感到詫異。
「妳以前都沒坐過摩托車吼!」凜笑著,貼心地幫手拙的我解開安全帽帽帶。
「謝謝。」我為自己的笨拙感到不好意思,真想鑽個洞躲起來。
一進去傳說中全國最大的美術社,裡面根本不是「琳瑯滿目」就足以形容。
「這根本是圖書館吧!」凜的眼睛睜得好大。
「美術材料的圖書館。」我想,我的眼睛也睜得和凜一樣大吧,光是壓克力顏料的牌子就多到數不清,更何況是各式各樣的筆。而且這裡有三層樓,還有地下室!
看著看著我不禁想要逛的衝動,但是我壓抑自己的手癢,否則又要荷包大失血了。
因為裡面讓我們看得眼花撩亂,只好把我們要買的清單拿給老闆,請他幫我們拿。結果因為牌子的種類過多,老闆花了不少時間跟我們用心介紹,我跟凜討論很久才都定案。
「總共是一千八百五十元。」
這數目讓我們倆都嚇到了,打完折還那麼貴!
「一個人買九百多元!」凜看著她提的那一大袋,覺得很不可思議。
「這就是所謂的燒錢啊!別忘了我們是讀燒錢系。」我們倆都很無奈。
回程的路上凜又大開話匣子,可是風呼嘯得厲害,我只好跟她提議去喝下午茶聊天聊個夠。
語音剛落,我就後悔了。我們到底要燒多少錢啊!
結果大辣辣的凜想都沒想就答應了。
凜轉了個方向,我們就到了住宅區,裡面有一家歐式復古風的下午茶餐廳,是我喜歡的格調。結果我們撲了空,今天剛好臨時休業。
於是我們改去旁邊另一家時尚簡約風格,為了省錢我們都只點了一杯薄荷茶。
陽光稍稍露出臉,輕輕灑在窗台上,灑在水牢的波紋上。
今天的水牢很靜謐,卻不像以往那麼冰冷。陽光折射使得湖水綠產生多變的樣貌,各種層次的藍綠色,以及折射後的多種粉色。
偶爾接腔的我,胸骨也沒那麼疼痛,吐出的泡泡顏色也一樣幻彩。
我們一坐就坐了一整個下午,直到天色變得更灰沉。
「梅雨季節就要到了呢。」凜望出窗外。
「我們還趕快回去吧,免得會下雨。」
步出餐廳的那一刻,我才發現,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和人聊這麼久了。
雖然大部分是凜在說話,但我居然有了可以聊天的對象。
心情頓時雀躍起來,沒有被天氣影響。
此時,水牢的湖水綠變得更碧綠些了,也亮眼多了。
這樣的美好,可以維持多久呢?
我希望不要又像泡泡般轉瞬消失,我希望可以永遠存在。
這麼卑微的願望可以實現嗎?
以前,我總是很喜歡下雨天,因為雨景總是令人有詩情畫意的感覺。我喜歡看著街道上五顏六色的朵朵傘花,也喜歡趴在窗戶前凝視著玻璃上的滴滴水珠,更喜歡看從屋簷落下的瀝瀝雨滴。家鄉的雨聲宛如大珠小珠落玉盤般,是柔美的樂章,因此每年的梅雨季節是我最大的期盼。
但是,翎討厭雨天。
『下雨好麻煩。』
那時,我還無法理解她的心情,現在我完全懂了。
我讀書的外地只要一下雨,就是下冷不防的那種暴雨,完全讓你措手不及。外地的雨跟家鄉的雨截然不同,是像打太鼓般強勁有力、能震撼身心的那種。讓我常常來不及拿傘,作品跟材料就被淋濕了。而且每當梅雨季節一到,地表的熱氣就會快速蒸發,使暴雨的氣溫跟我現在的心情一樣——煩悶又沉重。
當然這種天氣讓待在水牢的我更加不舒服,不是心律不整就是窒息感加重,我幾乎都是硬撐在上課。
幸好這堂國文課對我而言是堂輕鬆的課程,看看手錶,我再撐二十分鐘就可以了。
「如何把這首和歌轉換成恰當的視覺語言是非常關鍵的……」
我勉強抬起頭,看到黑板上那再也熟悉不過的詩句。我還記得,翎在高中時曾經用那漂亮的嗓音朗讀過……
『隱約雷鳴,陰霾天空,但盼風雨來,能留你在此。』
心跳聲開始放大讓我耳鳴,但我卻毫不在意,順著念出了下句:
「隱約雷鳴,陰霾天空,即使天無雨,我亦留此地。」
這首《萬葉集》裡收錄的和歌,是我跟翎最喜歡的。
喜歡到,我們曾一起偷偷在課本上為這首和歌畫插圖……
腦海中慢慢浮現當年那幅插圖的輪廓的同時,我的眼前瞬間漆黑一片。
等我睜開眼時,都不知道已經過了多久。
我眼前的世界好模糊,白茫茫的一片,過了許久才看清楚我身在何處。
白色的天花板、白色的窗簾與桌椅……
「這裡是保健室。」往聲音的來源一瞧,是凜陪在我旁邊。
「幸好妳很輕,否則我根本無法把妳背到距離千里之外的保健室。」
凜有時講話喜歡用誇飾法想讓我開心,可惜到目前為止都還沒成功過。
只要有水牢在的一天,我想我可能都無法有正面的情緒吧。
「現在感覺如何?還是不舒服嗎?」
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,在水牢裡就是會不舒服啊,只是程度不一而已。
「我要回去。」我起身下床,拿了東西就往門外走。
不曉得為甚麼,我突然不想跟凜太過親近。明明上次喝下午茶時我還希望能跟她做朋友呢!
跟凜做朋友……是嗎?
「等一下!我跟妳一起走!」
凜擔心我再次暈倒,說甚麼也要護送我回家。她跟著我一同進到我的租屋處,看到房間角落旁那滿箱的信,有些吃驚。她再環顧貼滿我跟翎的合照的白牆,好像明白了甚麼。
「妳喝甚麼?茶還是零卡可樂?」
遲遲等不到她的回答,我就拿一罐零卡可樂遞給她。
「丟掉。」
我詫異了一下,「丟掉甚麼?」
凜抱起那裝滿我跟翎的信件的紙箱:「把這丟掉!這就是妳一直身體不適的來源!」
「妳憑甚麼動我東西?放下!」我萬萬沒想到凜居然敢做這種如此無禮的舉動,試圖搶回那箱子。
「妳必須拋棄那些不快樂的回憶!才能往前走!這些都是妳人生的絆腳石!」
「妳懂甚麼!」我感到我自己的憤怒,水牢裡的水開始洶湧起來,也開始變成深藍色。
「妳才認識我沒多久,不要自以為是的好像很了解我一樣!」
我搶回了箱子,此時從箱子裡掉出一封信。
我撿起了它,看到了幾行我一直無法理解的關鍵字句……
原來,在高中時翎逐漸改變的原因,是想做班上最耀眼的人,想得到大家的掌聲與青睞。但身邊的朋友與環境無法滿足她的渴望,最後走向自我封閉一途。
為甚麼翎的心情我一直無法感受到呢?她總是能察覺到我的思緒,而我卻沒能真正深入體會她?
究竟是翎隱藏得太好,還是我太駑鈍?
為甚麼自己從來都沒能幫上忙、直到翎死後才逐漸發現一切?
翎到死前一刻,都還顧慮著我……
「我果然只是累贅…我真是太笨了……」
以前翎在台上朗誦那首和歌的聲音再度在我耳邊響起。
但盼風雨來,能留你在此…
可我甚麼也留不住啊,留不住妳的生命、留不住我們的友誼……
窗外下起了暴雨,嘩啦嘩啦聲環繞在我耳邊,讓我又開始耳鳴;水牢的水波掀起,就快要把我吞沒,胸腔比以往還要痛,彷彿有什麼東西梗在喉嚨,想咳也咳不出來。
「把箱子給我!」凜試圖再次跟我搶箱子,但我死抓不放。
「妳根本不懂!妳根本不懂翎對我有多麼重要!即使我不是她最要好的朋友!」
「但起碼讓我跟妳一起分擔!」
我愣住了,分擔?
她憑甚麼跟我分擔?
我稍微冷靜下來,水牢的水也平緩許多,但依舊是深藍色。
只見凜用手順著水牢裡的水流拂過,泡泡也隨之起舞。
「我『看』得見。」凜認真地說出每一個字。
我凝視她的雙眼,那雙眼神沒在說謊。
原來,從我遇到她那天起,她不只是進到這水牢裡,而是跟我一起感受這水牢的種種變化。
我所看到的、感受到的一切,她其實感同身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