匆匆趕來我房間的凜,來到我面前幫我拍背按摩,等我全身放鬆之後她遞了一杯溫水給我。
「謝謝。」一杯溫水進肚,瞬間那壓迫感少了些。
凜環視著我的房間,似乎知道了甚麼。
她一手把我拉起,「走,我帶妳去一個地方。」
我們戴上安全帽,她騎車載我離開學校,奔馳在稻香的曠野中。
我第一次坐摩托車,因為風的關係讓我暫時感受不到水牢的存在,但還是看得見水流與泡泡在跟風賽跑追逐。
我們離學校越來越遠,原本就不是在大城市的校園,現在凜騎往更杳無人煙的地方。四周只有稻田成舞,金黃色的謙遜配著橙紅色的夕陽,整個風景耀眼無比。
終於,我們駛離稻田,前往曲折的鄉間小路,最後來到一處廣大草原。
我們站在草地上,凜微笑望著我,再望向遠方。
「啊—————」
凜對著空曠草原吶喊著,此時水牢強烈地震動,所有的水流與水泡一股腦兒地衝向天空——!
凜再度轉向我:「適度吶喊可以放鬆。這裡沒有別人,妳就盡情吶喊吧!」
我稍做停頓,我害怕之前嚴重的撕裂傷再度湧上。但看著凜一臉期望我的表情,不得不回應她。
「啊—— 啊———」
我喊了兩聲,胸口不但沒有疼痛,水牢因此變得清澈許多!
我睜大眼睛不敢置信,回望著凜,她給我一抹微笑,於是我們一起吶喊。
「啊—————」
「啊—————」
水流與泡泡變的越來越平緩、越來越細碎,身上的不適幾乎解除!
我與凜一塊兒躺在草地上,看著最後一抹夕顏沒入地平線。
「以後當妳心情不好時就來這裡。」凜望著漸漸轉成紫羅蘭色的天空對我說。
「如果妳不知道怎麼走,就來找我,我可是班上的開心果呢!」
凜轉過頭,對我露出一排皓齒笑著。
「好啊。」我回應她的笑,但我的嘴角還是無法向上彎。
後來我們在草地上躺了很久,從看夕陽看到望星空。接著凜帶我去夜市吃晚餐。
人潮洶湧,但我不覺得有排斥感,反而覺得終於能融入這世界了。
雖然我知道這只是暫時,但我的心的確舒坦許多。
「凜,」我在我的住屋處下車,叫住即將離去她。
「今天很謝謝妳。」
凜有點愣住,接著又露出那招牌笑容:「不會啦,我們是朋友啊!」
回到房間,我沒有開燈,只望著貼滿翎的照片的牆面,靜默一整夜。
即將下課的教室裡傳來一遍哀嚎。
「老師拜託啦!不要讓我們寫報告——」
「上台介紹插畫家就好了啦——」
「我們其他科的作業很多,沒時間寫報告啦!還要做分析,不要啦——」
講台上的老師推推眼鏡,一臉嚴肅的表情更加暗沉。
「就是考量到你們別的作業做不完,才讓你們寫報告。還是你們想畫十張系列插畫給我?」
「老師————」
教室裡唯一悶不吭聲的只有我。我也覺得寫報告對現階段的我們是省時間的方法,只要找一場畫展,跟著團體導覽解說員跑,要寫出分析報告一點也不難。更何況不用報名團體導覽也一樣可以在旁邊聽,又可以省一筆導覽費。
上網快速查詢,我選擇更小型的水墨插畫展。我喜歡人煙稀少的地方,既安靜又能邊欣賞邊沉思。若想要深入體會繪者要表達的想法還可以在裡面重複看好幾次,想看多久都沒關係。
為了避免人擠人看不到畫而無法好好寫報告,選擇的展覽當然是知名度尚未很高的新銳插畫家。雖然少了解說,但這樣更能吸收許多不同畫家的奇思異想、新興的世界觀,與豐富多變的媒材、作畫技巧。
原本是打算一個人去,沒想到凜也要跟來。
「因為我不知道要選什麼展覽才好,只好跟隨我的小老師囉!」
不知道為甚麼,凜很崇拜我。我既沒有翎的領導能力、也沒有像翎大放光彩,反而是凜在班上受人崇拜吧。
她說她深受我認真的態度吸引。她認為做事的態度很重要,是成功的一切根本。
不過我不認同她說的,努力不代表一定會成功啊!我的成績就是例子。
再怎麼努力就是擠不到前十名,永遠突破不了那魔咒。
不過凜崇拜的偶像不只我一人。據說她有個大她七歲的姊姊,不論是甚麼才藝,只要跟藝術有關,只要「看一次」就上手。舉凡繪畫、裁縫、刺繡、十字繡、拼布、剪紙…甚至是廚藝拼盤樣樣拿手。凜崇拜她到英雄的地步,每天都要跟我歌頌她姊姊的「豐功偉業」不下五次。有時甚至重複跟我說過還不自知,一樣說得慷慨激昂。
我常常在想,越是崇拜某人,是否就映照出自己有多大的自卑?
就像我和翎一樣……
「泠!快點!」
凜將出神的我拉回,我連忙小跑步地跟了上去。
我們一進展覽會場,就發現有一場小型講座正要展開,一問之下竟是畫家本人與觀者之間的免費座談會!
辦這場座談會無疑要藉由介紹自己的作品、與粉絲交流來擴大知名度,總之我們賺到了。
「太好了!這樣我就不用看著文謅謅的畫作介紹來寫報告了。」凜如釋重負地說。
我們仔細聆聽插畫家的介紹,專心做筆記。環顧畫廊的作品,溫暖的粉色調帶來滿滿的幸福感,水墨的部分則象徵隱藏在背後的哀愁。作品裡的娃娃淘氣可愛,臉上卻見不著笑容,貓眼似的烏溜大眼有些空洞,又好像有話要說,欲言又止,只待我們觀者去揣測發覺。
有一張畫讓我駐足最久,是一座無邊際的清澈湖畔,被長得茂盛的水生鳶尾花覆蓋,隨風搖曳的姿態婀娜多姿。而在鳶尾花之間有個小小的娃娃縮在裡頭,身體有一半以上浸在水中,湖水因鳶尾花的關係帶有紫色的折射光影,使得小娃兒更難發現。但小娃兒仍努力將脖子拉長,希望有人看見他…
「你想被救起吧,可惜我跟你一樣啊。」我喃喃自語著。
是啊,誰可以把我從水牢裡拉起、做我的陽光?
「泠,妳好了嗎?」凜一邊把筆記整理好放到包包一邊說著。
「差不多了,走吧。」
此刻,我發現這幅畫竟是這場展覽中最後一幅。
原來,有人跟我一樣。
回到租屋處,房東遞給我一只箱子,說是快遞送來的。
是什麼呢?上面的地址我不認識。
抱著沉甸甸的箱子爬上五樓,進了房間後立即拆封箱子。
不拆還好,一拆我的心破了大洞,直直往下墜落——
箱子裡滿滿的信,是當年我跟翎的書信往來。信堆上方有一張紙,是翎的伴侶寫的。
『整理遺物時發現的,我想你會需要。』
我根本不需要啊!我根本就不想見到這些東西!
我原本想把整箱拿去回收,結果卻是放在房間的最角落。
我不懂自己為何要這麼做,這明明是讓我難受的東西,怎麼捨棄不掉呢?
為甚麼我總是無法狠下心?
只要狠下心,我就能解脫了。
應該是這樣的不是嗎?
趁水牢的顏色尚未變深之前,我趕緊出門,一路跑到凜之前帶我去的空曠草地。
一路上我的胸口很悶很痛,腳步也越來越遲緩,但我努力地邁開步伐。
到了目的地,我對著天空吶喊,一直不斷地、不斷地——
天空宛如一張暈染的水彩畫。從金桔色漸漸轉成橘紅與棗紅色,再轉成葡萄紫。不知道是不是暮色把我的雙眼染得通紅,加上即將來臨的梅雨季節,我彷彿有種眼角濡濕的錯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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