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晚餐後,我在素描教室拿好基本幾何石膏放在桌上,再調整光源角度。凜在教室裡好奇地東張西望,對各名人石膏像頗有興趣。

「你要畫的在這裡。」我提醒她回座,開始說明素描的一切基本。

看著燈光折射至水牢,淡淡的各式粉色光暈映照在水流中、映照在從我嘴裡冒出來的泡泡中,波光粼粼的花紋覆在桌面如此唯美……

可我還是高興不起來。

其實我很少與人說話。不是不想說,而是每次開口就會覺得難受。沒勇氣與人交談是一回事,但難受的是水牢給我的痛苦。

想問問題、想與人加入話題聊天,依我的個性而言就有點困難。現在我只要開口,

水壓就莫名變得巨大,胸腔彷彿被無名的拳頭撞擊,神經全都麻痺。被迫擠壓出的泡泡,對我來說都是一口口的血泊。

如此無以名狀的痛,只有我說話時才會出現,所以我乾脆盡量不說話。

可是盡責的個性又不得不把眼前的新同學教到會為止,我只能忍痛,趁凜在畫時盡情休息。

看著她的筆觸,讓我想到我跟翎的素描作品。

翎不管用甚麼筆畫圖,那筆觸總是快狠準,而我是快狠錯;翎的筆觸讓人覺得她很清楚自己要甚麼,而我總是在跌倒中摸索自己的未來,所以還多了份躊躇不安。

「這裡畫太黑了。」我指著方塊的反光處,指向另一端:「最黑的是這裡。」

沿著紙張看過去,光看一雙手的動作就能決定這個人的去留。

室外的路燈亮起,水流依然緩慢流動。

泡泡穿梭在凜的紙筆之間、優游在她的雙手之間,宛如自在的鯉魚。

我邀請她進我的水牢,即使她看不見。

 

「畫好了!」凜滿足地看著紙張的無數練習方塊,還有幾個圓球與圓錐體素描。

「怎麼樣?還可以吧?」凜一臉興奮看著我,天真地像孩童般。

「恩,」我遞給她一個魔術方塊。

「回去每天畫二十個方塊給我。」

「甚麼——」

 

從那之後,凜每天到教室報到,也都有交作業。從滿江紅漸漸變成少許紅字,到還她一張潔淨白紙。而凜的態度也很認真,於是開始了進階課程。

我費力地說明時不再感到痛苦,是跟凜一樣過於專注呢?還是俗話說的:『助人為快樂之本』發揮效用?

不過換成凜痛苦了,她絞盡腦汁還是無法完全了解光與影的圓舞曲。

於是我把我的素描書給她,她看到滿滿標籤紙一臉驚訝。

「妳先練習有做標籤的部分,依照我上面寫的指示練習,不會下堂課問我。」

我收拾東西準備離開,被她聲音叫住。

「這麼多—」凜一臉沮喪地看著我,淚汪汪地像隻剛被拋棄的狗兒。

「一天一頁,重覆畫二十個。」我不能讓她在課業上太依賴我。

這是為她好,也是為我好。

 

 

操場上的喧鬧聲與吆喝聲,熱血的汗水味道,占據我的聽覺與嗅覺。

凜來我們班沒多久就跟大家打成一片,親切又熱情的她到哪都可以聽到她與大家的嘻笑聲。體育課更是讓整個操場鬧哄哄。

「凜,你籃球打得真好!」

「我以前是體育學校學生啊!」凜露出燦爛不已的笑容。

「那你怎麼突然想念設計?」

「她是想轉換跑道吧!體育選手不是都會找第二專長嗎?」

「哈哈!你說對了!……」
凜的籃球的確打得很好,大家也是。我這三腳貓只能躲在樹下,不給大家添麻煩。

「泠!你不一起來嗎?」

我搖搖頭,望著遠遠的凜,她一身汗淋淋,卻沒有想休息的意思。

「我剛剛慢跑過了。」我努力拉開嗓子讓她聽見,這次胸口也沒有那麼痛。

『慢跑不夠,一直念書只會越念越昏,我陪你打球。』

是誰?

這是誰的聲音?

好熟悉……

你是誰?

不要告訴我你是……

「你才跑幾圈而已,不夠啦!我陪你打!」

凜走近我,拉起我的手往大家的方向走去。

「不要!」我無意識大喊,甩開她的手,嚇到她也嚇到我自己。

凜愣住了,在我面前定格不知多久,我感覺到她的慍怒,但一下子就消失了。

「好吧,我不勉強你。」她收回手,此時下課鈴響。

「那一起吃飯總可以吧?」

 

中午學校附近的餐館各個人潮擁擠,我們為了趕時間就選一家人較少的魯肉飯店。我們都點一碗魯肉飯,我多點一道燙青菜。當菜全到齊時,凜就開始狼吞虎嚥。

我把那盤燙青菜一分為二,「這一半是你的。」

凜抬頭,一臉驚訝的表情又轉為感激。

「你在學校不能因為省錢而忽略營養均衡。」
「我知道,謝謝你!」

於是凜又開始大吃起來,我的飯才吃兩口,她就已經幾乎把飯扒光了。

「為了表達謝意,我決定要跟你說一件事。」凜滿足地邊吃邊說。

「我是拉子。」她就這麼大剌剌在認識不到一個月的人面前出櫃。

「我知道啊。」我淡定的夾了一口菜。

「為甚麼你會知道!」看著她驚訝的表情,有點好笑。

「因為我有『天線』啊。」我又吃了一口飯,這到底有甚麼好驚訝的?

「原來如此!哇!我找到知音了!」她搭著我的肩,一副海派樣。

「你知道能遇見有『天線』的人很幸運嗎?」

我聳聳肩,關於同性戀的事,我不知道的還很多。

於是凜開始述說她以前遇過有『天線』的人的故事。也告訴我如果發現他們的『秘密』,不要覺得有偷窺的內疚感,畢竟那不是能控制的,只要幫他們『保守秘密』就好。

這番談話開了我眼界,也解除我心中的小小疑惑。

「那你怎麼知道我是拉子?」凜一臉好奇問我,大概是認為她的穿著跟體育身材應該看不太出來才對。

「『氣質』,還有我知道為何你不是男生而是女生的關鍵:」我吃光所有飯菜,我們起身結帳。

「就是人體骨架比例。你再怎麼練身材骨架比例是不會變的,這之後學校會教。」

我們走出商圈,回到校園內準備前往教室。

「跟你聊天好愉快!以後我們都一起吃飯好不好?」

我沒有回答,只有輕輕頷首。

而她露出開心的笑容。

今天下午的課只到三點,下課鈴響,所有人從教室蜂湧而出。

我望著三五成群的同學嬉鬧著、討論要去哪裡玩,心中不免落寞。

『我也好想有個伴啊。』這時我的腦袋閃過翎的樣貌。

『為甚麼只有我孤伶伶的呢?』

海水稍稍變冷些,顏色轉靛藍些,我的步伐開始遲緩些。

但我沒有放在心上,沿著小路上的樹影回租屋處,一個人。

 

將最後一處多餘的紙割掉,貼在裱板上,寫好名字。作業終於完成了。

提早一周完成。

我伸伸懶腰,將自己的疲憊身軀全交給柔軟的床鋪。
閉上眼睛,卻沒有睡意,只好起身。我打開抽屜,拿出一只木盒,裡面是木頭做的巧拼。

這是翎送給我的畢業禮物,也是第一份禮物。
我們注重的地方不一樣,我是每年都會送生日與聖誕禮物,她則是在人生轉捩點時送禮或手寫信。
我試著再度拼起巧拼。不知是不是我腦袋瓜太笨,總是拼不起來。
每次都是差最後一步。
木盒裡有一張紙條,我不用打開都知道內容是甚麼。
翎寫的任何一句、說過的任何話我都牢牢記得。
比背美術史或英文單字都還要牢,不知道為甚麼。
好久沒玩了,這次我打算再試一次。
豈料,當我拿起巧拼時,我跟翎的所有回憶像跑馬燈般不斷在我眼前輪流播放!

而且速度很快!每一種回憶都滿載的不同情緒,我可以感受到水牢的波濤洶湧。

「把巧拼放下!」我試著命令自己,手卻不聽使喚地緊抓不放。
我急了,跑馬燈的內容越來越多,速度越來越快,我感到頭暈目眩、噁心想吐。

然後我發現,水牢的水又深藍了一些。

於是我用另外一隻手掐著拿著巧拼的手,跑馬燈這才消失。

但我並沒有因此感到舒適。水牢的水壓不知從何時開始變得巨大,壓得我喘不過氣。五臟六腑彷彿被拉扯,同時要被巨岩壓碎的感覺!

為甚麼會這樣?以前從來沒有過!

我躺回床上,試著好過些,但痛苦的感覺依舊。

我慌了,無助地抱著床頭的粉紫色兔子,想找個心靈依靠。
但最後,我發現我整個人無法動彈——

 

正當我在絕望之際,我的手機響了。

水牢不再波濤洶湧,但我全身依然僵硬。

我死命地擠出力氣、努力一點點往前,慢慢接近手機。

手指終於勾到了櫃子角,我用力一拍,手機剛好掉在我面前。

我顫抖地按下通話鍵,聽到那爽朗的聲音。

「泠,妳不是要幫我補課嗎?妳現在人在哪裡?」

是凜!

我吃力的吐出幾個泡泡,聲音沙啞到連我自己也嚇一跳。

「妳…快來我這……快!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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